晌午雖是一陣大雨，卻沒有下透。待雨停後，日頭曝曬，水汽蒸蒸而上，倒更添了幾分濕熱。鐵蓋大墳周遭一片刺棘雜駁，荒草叢生，一些野藤攀著灌木也長到一人多高。舉目四望，那碩大黝黑的墳頭幾乎也被淹沒，周遭根本無路可走。菊曉寒尋著草淺處逶迤而行，那草葉也拂上膝頭，鞋襪本在來路時就被地面淌水打濕了，現在連褲管也被草間積留的雨水浸透，一些細草藤上還生了倒鉤，撕扯牽連，仿佛存心阻人腳步。

聽溫守義說有人來這處鐵蓋大墳燒紙，定是陳迎甫一族的餘孽。菊曉寒雖未盡信，卻也想不出會有什麽人來祭奠這大逆叛臣。他決意親眼來看個究竟，然而荒草既深，這一場大雨下來，就算真有紙灰，也被沖刷得幹凈。菊曉寒正覺失望，不知如何尋些線索，赫然望見那長草掩映下，墳前果真站著一個人。他心頭一跳，慢慢走近前去。野草簌簌作響，那人聽見了，便轉過頭來，對菊曉寒微微一笑。

菊曉寒不由怔了。那人穿著平常書生的長衫，生得卻是金發碧眼、高鼻深目、膚色瑩白。不過元明城多有從百部州來的胡人，或游歷，或經商，乃至朝中為官；酒肆之中也常見美貌胡姬為客人斟酒或歌舞助興，一些官宦豪門也以豢養胡奴為貴，乃至閨閣之中的侍婢盡為色目雪膚的妙齡胡女，更顯千金尊貴——雖說胡人樣貌並不少見，菊曉寒卻驚疑不已——明明素不相識，那神色卻有幾分熟稔；笑意之中無限親切，倒似多年不見的知交。

菊曉寒遲疑地頓住腳。但看那人渾身濕透，顯見是沒帶雨具，地處荒郊又無處躲避，大雨突如其來，便被淋了個痛快。這形容的三分狼狽，反倒顯出他氣度雍容。元明城裏常見的胡人，年輕的多半留著又翹又彎、神氣漂亮的八字須，年長者便蓄一部濃密的絡腮胡，這人唇上頜下卻是一根胡須也沒有，皮膚緊繃光潔，沈靜中又有幾分女子般的嬌柔之意。菊曉寒疑竇叢生，著實想不起自己什麽時候見過這麽一個俊美非常的胡人；這般出眾的人品，若曾相見，斷不該忘記才是。

“真是好巧。”那胡人看了看菊曉寒，又看了看天，微笑道，“我剛到這裏便遇上大雨。只道水火不相容，豈料晴雨亦同天——倒是有趣。”

聽他言談，竟是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話。菊曉寒凝神體察此人的氣息，只是個毫無武功的尋常人。然而不知他和陳迎甫一族是何關系，饒是那胡人笑語親和，菊曉寒仍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戒備。他暗忖，或許這人遠道而來、四處游訪，聽說這裏有個鐵蓋大墳，不知底細，誤認做是值得一看的景致，便來玩賞瞻觀。於是他也微笑道：“這可不是什麽有趣的地方。為觀兇險，竟被風雨加身，實是不值。”

他聽那胡人言辭頗有意趣，心想若是無關之人，應能聽懂自己的話外之音。不料那胡人卻悠悠然道了一句：“強極則辱。”

這話既可說猛雨來的疾、去得快，亦可指陳迎甫一時權勢熏天、終不免樹倒猢猻散，更可暗諷菊曉寒，自己來去自由，縱使菊曉寒利劍在手、勇武有力，若對他人之事橫加幹涉，下場必然無趣。菊曉寒不由得一聲冷笑，道：“所謂邪不勝正，近墨者黑，此非善地，朋友還是珍重為上。”

那胡人長眉略略擡起，呵的一聲笑了，凝碧般的眸子看著菊曉寒，說：“你這聲‘朋友’，道得不盡不實，我可不受——若勸我珍重，你又來此作甚？”

他那邊笑語自若，菊曉寒看在眼裏，心頭又是一動，暗道：如此神似，難怪眼熟！但他分明是域外胡人，為何與那人這般相像？正想著，只見那胡人撩起長衫下擺，擰了擰水，抖得平整了，這才從從容容地轉身離去。菊曉寒不由喚道：“朋友……”

那胡人轉過頭來。菊曉寒語塞，本想與此人攀談幾句，待開了口，卻又不知從何說起。那胡人見他無話，起步欲行，菊曉寒便把握在手中的一柄油紙傘遞了過去，道：“天有不測風雲。微賤之物，朋友不要嫌棄。”

菊曉寒常年江湖行走，雨傘是隨身之物，所以半途遇雨，身上倒還幹爽。那胡人並不推辭，道了一聲謝，大大方方地接過雨傘。傘面幾乎是全新的，傘柄手握處卻光潤得如玉石一般，顯然是摩挲已久的陳年舊物。那胡人似是有些驚訝，慢慢打開雨傘，傘柄只是一根普通的竹竿，齊眼處有一朵墨筆繪的龍爪菊，不過寥寥數筆，卻極具精神，頗有經霜帶露的傲氣。那胡人笑了笑，收起傘來，道：“買一把新傘，只怕比換這傘面還便宜些。你如此費心保存，可見是珍重之物——萍水相逢，如何就輕易予我？”

“今日一會，也算有緣。”菊曉寒道，“實不相瞞，你與我的一位故友十分相似。這傘柄上的菊花是他親筆所繪……”頓了一頓，他又笑道，“日後這傘面破舊了，你若不想留這傘柄，倒也不必丟棄。拿到坊間文玩字畫店裏，只說這是梅五絕的手筆，便是要價百千，也是有人肯的。”

那胡人聽了，暢聲大笑起來，道：“這麽說來，此物貴重，倒叫我不敢收了。”

菊曉寒目不轉睛地看著他，慢慢道：“朋友，你是灑脫之人。此物於你我而言，不過傘柄一根。那肯為此出百千金者，自會視如拱璧，善加保存，豈不比留在你我手中強得多？”

那胡人點點頭，“梅五絕之名，我也聽說過，據說他昔年遭逢大難，筆墨丹青流傳甚少，如今天家既肯尊他，也難怪世俗人趨之若鶩。”說著眼珠一轉，半認真半玩笑地接著說，“我看你也不似長久安穩之人，你既是他舊交，可還有五絕之物？不妨一並拿來，我都替你收著。”

“五絕之物麽？”菊曉寒一哂，“我是他的朋友，他還有大仇未了——只是此二物你既拿不去，又賣不出價，實在無用了。”

那胡人眉頭一聳，奇道：“如何大仇未了？”

菊曉寒指了指鐵蓋墳頭，“埋在此間之人，便是昔年殺害梅五絕之大逆賊子。當今天子親政時，誅其九族。如今我聽說，有這賊人的黨徒餘孽來此處焚紙祭奠……”他轉眼凝視著那胡人，“此事，你可知曉？”

那胡人一聲失笑，道：“你來此地，是為了找什麽黨徒餘孽麽？”他搖搖頭，又道，“如你所言，逆賊被誅九族，埋在此間的，怕不有幾百條性命？便是以十命償一命，梅五絕之仇也算報了吧？再者，這幾百人，當真個個罪行至死？想必也有無辜婦孺，牽連受害而已。梅五絕地下有知，也未必願見你來趕盡殺絕。”他撫著紙傘，再道，“我觀此繪，用筆率性，想必梅五絕眼裏，你是個瀟灑人物。逝者已矣，他若在天有靈，想來也願見你自在不羈而行，不為俗事所累，更何況此事因他而起。什麽大仇不大仇的，不若撂開了罷。”

“你……”菊曉寒定定地看著那胡人，微覺悚然，心想，這人言語，當真如梅兄在世一般；難道今日此間與他相逢，真是天意？但聽那胡人句句在理，然而事關切身情仇，卻又不願就此罷休，窒了一窒，他才嘆道：“閣下當真與梅兄絕似。以他之性情，若來勸我，想必字字句句，也如你這般。造化弄人，若你能與他一晤，必是他之知己。只是……五絕之仇，我實不能輕放。”

那胡人瞬間默然，旋即緩緩道：“實不相瞞，來此祭奠者，就是我。”

縱然心頭已對他有了欽敬之意，菊曉寒仍覺一股怒意如滿地潮熱般騰起。他咽了一口氣，冷冷道：“你來祭陳迎甫，敢問是何緣由？”

那胡人怡然一笑，道：“自來高下相形、長短相因，疾風勁草，板蕩誠臣。若非烈火，驗不得真金；若非逆臣，顯不出忠良。若無陳迎甫，梅五絕不過尋常才子；有了陳迎甫，梅五絕方成千古義人。我便是來此便是謝這陳迎甫，成全了梅五絕之高義。”

菊曉寒只覺血湧上頭。若是溫守義之類出這等詭辯之語，只怕他已拔劍相向；偏生面前站的是個不會武功的尋常人，言談舉止又頗有五絕神韻。他一時氣結，無言以對，掙紮了半晌，忽然放聲大笑，道：“你說得不錯！為成全梅兄美譽，這陳迎甫不惜九族性命，不懼累世罵名。黃泉路上，他若見了梅兄，想必梅兄也要謝他一謝。只是梅兄聰明正直，必已為神；那姓陳的無非惡鬼陰魂之類，有何福德受梅兄之謝？只怕罪愆更深，那刀山火海要走幾遭呢！”他笑得暢快，竟是連眼淚也笑出來了，又道：“在下菊曉寒，不知朋友如何稱呼？”

那胡人只是將手中的雨傘往菊曉寒面前一遞，道：“此地一別，今後只怕無緣再見。此物既已歸我所有，我便贈你，留作紀念。我之姓名，不需再問。”

受宋夫人誠邀，菊曉寒宿在了泰興鏢局。他回轉元明城時，宋志瑜迎出門來，見了他的面，十分高興。其實宋志瑜有心請菊曉寒指點自己劍術，然而初初見面，不好意思開口，便找些由頭，三番兩次地往菊曉寒住的客房裏跑，一時端茶倒水，一時又奉上時鮮的水果和精巧的點心。見他這般殷勤熱切，菊曉寒心頭明白，於是閑話一般隨意道“明日與宋少俠切磋切磋”。宋志瑜聽了，喜得兩眼放光，第二天一早，親自給菊曉寒端了洗臉水來，又端了極精致的早點來。待菊曉寒梳洗完畢，用過餐飯，他也不催，只是拿了劍，在院子裏一時演練幾招，一時又踱來踱去。

菊曉寒提劍出門來，正見宋志瑜把一套長清劍法演完。長清劍法三十二式，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套劍招，刺劈撩掛、雲點崩截等動作都中規中矩，毫無難度，習武之人練劍之初，便是此套劍法。尋常書生為強身健體、要學點功夫皮毛，都會這套長清劍，一般私塾裏頑皮的學童打打鬧鬧的，有時也能拿著樹枝比劃出一兩個動作。宋志瑜武學世家，劍術已有小成，然而菊曉寒面前，他只是老老實實地行了這套長清劍法。但這些普通招式，在他劍下隱隱有風雷之勢。菊曉寒明眼，早看清了深淺，點頭讚了一聲“很好”，隨即走進院中，也把那套長清劍法練了一遍。宋志瑜在一旁看了，神色竟有些發癡。但見菊曉寒的劍勢毫無霸氣可言，亦無淩厲之意，初看起來只是綿長柔韌，再細看，只覺那劍意似長風，似海浪，如虛空一般無所不容，卻又無跡可尋。

見宋志瑜面現慚愧之色，又垂下了眼，菊曉寒知道他心有所悟，便問：“有一套‘古意十九式’的劍法，你可習過？”

宋志瑜答道：“只習過十式。”

菊曉寒笑道：“你練來看看。”

“古意十九式”也不是什麽高深劍法，但菊曉寒說了，宋志瑜便認認真真地練了一番。只有十式，不大會兒的工夫便練完了，那劍招看來雖比長清劍法漂亮些，卻完全沒有什麽威力的樣子，臨敵之際，只怕還不如長清劍法更有用。

菊曉寒點頭道：“此套劍法行來古拙，其實內中奧義，微妙難言。然而世上流傳，只有前十式，少了後面九式，其精義便難以體現了。譬如車有雙輪，便能上山過橋、行得平穩，若缺了一輪，不僅行動不得，更成廢物累贅。”說罷長劍一振，將宋志瑜剛剛練過的十式劍法亦演了一遍。宋志瑜在一旁看了又驚又喜，明明是同樣的劍招，在菊曉寒使來，竟是截然不同，差異之巨，有若雲泥。

菊曉寒道：“後九式與前十式不同，以你之心性，一天練一式，應是不難。今日我先把第十一式練給你看。”

宋志瑜喜道：“是！謝菊四俠教導！”說著便深深一揖。

菊曉寒早錯開一步，笑道：“昨日和你說過，只是切磋而已。這套劍法你早已學過，我不過再練給你看看，可不是要教你什麽，你不必這樣謝我。”

宋志瑜連聲答道：“是，是。”心裏明白，菊曉寒不過是嘴裏推脫而已。武林中人，於師徒名分極為看重，若真應了教導二字，日後江湖恩仇牽連，便是好大的幹系。菊曉寒有心指點，卻不打算正經論師徒之誼，因此不肯受他這一禮。

當下菊曉寒將第十一式劍招使了一遍，又細細地指點宋志瑜其中訣竅，這一式與前十式之關聯及變化如何。宋志瑜向來自負聰明，然而明明是看來極簡單的劍招卻總也行不完滿，或多或少，總有些紕漏一般。高手相爭，一絲差錯便是生死之局。日頭漸高，宋志瑜也練得滿頭大汗，越練越覺得自己錯漏百出。樹蔭裏蟬鳴唧唧，尖銳高亢，更平添幾分焦躁。菊曉寒安慰道：“不必著急，此套劍法知道的人多，會的人也不少，通的不過三五人。你雖學過前十式，然這套劍法極為殊異，但少一式半式，所學便全是廢招。待十九式都學會了，你細細揣摩，日後定大有裨益。”

轉眼一個上午便過去，宋夫人親自來請菊曉寒用飯，得知菊曉寒是在指點兒子，也是十分歡喜。待吃過了飯，宋志瑜仍是在院子裏頂著大太陽苦練，菊曉寒負手在廊下看著，宋夫人一旁閑話了幾句，不便打擾，便離開了，臨走時又回頭道：“差點忘了，四俠若有衣服需要漿洗，拿出來便是，我自讓人來取。”菊曉寒點了點頭，道：“有勞夫人關照。”

宋夫人便去了，不過一刻，一個穿粗布衣的婦人便走進院子裏來，垂頭對菊曉寒福了一福，道：“夫人差遣，四爺若有要漿洗的衣服，交給小婦人便是。”

那婦人左臉都是燙傷的痕跡，晃眼看來，頗為駭人。像是怕嚇著旁人一般，她把頭垂得極低。菊曉寒沒料到宋夫人這麽快便差人來了，怔了一怔才道：“今日不必勞煩……”

那婦人道：“那小婦人告辭了。”說罷仍是靜靜地福了一福，轉身便走。

菊曉寒道：“這位大嫂且慢。”轉身進屋，拿了兩件長衫，道，“不勞大嫂白走這一趟，這衣服下下水也好。”

那婦人收了衣服去了。菊曉寒這才向宋志瑜輕輕問道：“那人是誰？”

宋志瑜道：“前幾日新雇的人，專管漿洗衣服，也做些針線。”見菊曉寒不言語，又笑著補充一句，“她說本是大戶人家的侍妾，遭大房妒忌毀容，家主見棄，才流落至此。家母憐她是落難之人，瞧著也正派，便留下了。”

菊曉寒仍是笑了笑，並不接話。雖只是匆匆幾眼，他也看得出那婦人氣度舉止絕非尋常雇傭可比。瞧著正派的人，未必不是惡徒；身世來歷，自可精心編造。不過宋夫人也算老江湖了，她既點了頭，想必沒有大礙。更何況那婦人舉步虛浮，腳步沈悶，氣息粗淺，毫無武功根基，就算有所隱瞞，想必於江湖恩怨無涉。菊曉寒也不再追問，一心一意，只是指點宋志瑜。漸漸地日光向晚，菊曉寒招呼宋志瑜：“今日便到此罷。”

宋志瑜道了一聲是，瞧了瞧日頭，又道：“時辰也差不多了，也請四俠前廳用飯。”

菊曉寒笑道：“令堂實在太客氣。我來此叨擾，已是不安，令堂還頓頓請我坐席？”

宋志瑜笑嘻嘻地說：“勞煩四俠費心指點在下，家母也只能多備幾個菜聊表謝意罷了。四俠萬勿推脫，不然家母要親自來請了。”

菊曉寒無奈嘆道：“你且去吧，我就來。”

宋志瑜這才對菊曉寒一禮，笑嘻嘻地跑了。菊曉寒進屋才喝了一杯茶，便聽門外腳步聲響，有人輕輕叩門，道：“四爺在麽？”

菊曉寒開門，正是那洗衣婦人。她捧著兩件疊得整齊的長衫，道：“四爺的衣服已洗好了。”

菊曉寒實在詫異她行事這般利索，“當真偏勞了。”

“今日日頭好，不過半個時辰便幹透了，並不費事。”那婦人捧著衣服，卻是擡著眼睛直直地看著菊曉寒。半張臉的傷疤觸目驚心，那目光卻鎮靜安然，毫無自卑淒涼之意。“小婦人無意間聽得一句，四爺可是人稱元明四友中的菊劍菊四俠？”

“正是在下。”菊曉寒心知這洗衣婦人大有來歷，措辭也謹慎起來。等著她再說些什麽，卻只見她眼波微微閃爍，似喜似悲，最後點了點頭，輕聲道：“此間說話不便。明日辰時，請四俠禮梅亭一會。”說罷將衣服遞在菊曉寒手上，輕輕一福，悄然而退。

雖不知那洗衣婦人究竟是何來路，也不明約談所為何事，但聽“禮梅亭”三字，此約便是非赴不可了。第二天一早起來，菊曉寒匆匆用過粥飯，對宋志瑜歉然道：“今日有要事，需出門去。我若回來得早，再同你練劍。”至於回來得晚或不回來之句，就沒說了。宋志瑜滿心悵然，卻也無可奈何，吩咐人快給菊四俠備一匹好馬，再準備些銀兩。菊曉寒道：“銀兩不必，借我腳力就好。”

快馬捷足，趕至文府舊地時，看日色，離約定的辰時尚早，四周也無有閑人。還沒行至禮梅亭，遠遠便見一人倒在路上，菊曉寒心頭一緊，暗想難不成是那婦人早來、竟遇害了？又或者此間約見當真是個陷阱、要引他入彀？他卻也不懼，穩步上前，一路留神。廢墟荒草，除了幾只螞蚱飛舞、蜻蜓往來，並無異樣。那俯身倒地的並非洗衣婦人，而是個瘦高漢子，一動不動，生死未蔔。他脫了上衣，裸著上身，腰間掛著刀鞘，刀卻落在一旁。菊曉寒吃了一驚，想：這不是……

將那人小心翻過身來，果然是溫守義。菊曉寒伸手一探，溫守義鼻息尚存，皮膚雖涼，肌肉卻還溫熱柔軟，看來只是昏迷了。但見他面色慘白，眉頭緊蹙，雙目緊閉，神色痛苦之極，似是在忍耐莫大的苦楚；他用左手緊緊地攥著那件藍灰色的粗布上衣，生怕被人奪走一般，右手捂著胸口，掌下滲出血跡，不多，顏色發黑，早已幹涸。菊曉寒小心將那件外衣從溫守義手中抽出來，正面胸口處有一道窄窄的破口，血汙不過半尺見方，不算兇險；背部幹凈平整的一片，用血繪了一張極簡易的地圖。血跡暈散，標記得不甚清楚，看來是某處街道，又有兩道弧線，畫了個大大的叉。菊曉寒扳開溫守義的右手，食指中指指尖俱有創口，除非另有人精心設計構陷，應是溫守義自己脫下衣服、劃破指尖，留了這地址線索。

再檢視溫守義胸前創口，菊曉寒吃了一驚，只是一道又淺又輕的劍痕，皮肉小傷，斷不該將溫守義傷成昏迷。然而菊曉寒行家內裏，已看出這一劍實是高手所為，越是這般輕描淡寫，越不容小覷。他再試了試溫守義的脈搏，不禁心頭一沈——一股極渾厚的內息激蕩，地火一般奔走不息，竟是將溫守義奇經八脈牢牢鎖住，又不斷消蝕他自身之功力。只是小小一創，卻有無上劍氣深刻入骨，難怪溫守義這般飽受煎熬的模樣。菊曉寒暗忖，出手之人武學造詣不在自己之下，卻不知元明城內，什麽人能有這般能耐。那張模模糊糊的地圖標識之處，多半就是溫守義的受傷之地了，但溫守義又是如何惹上這厲害對手的？

菊曉寒心念急轉，想到昨日酒樓一會，溫守義一意決然，就是要尋得陳迎甫叛黨的餘孽。難不成只過了一天，他就有了頭緒？昨日在鐵蓋墳頭見到的胡人坦言自己便是祭奠陳迎甫之人，那胡人不會武功，刺傷溫守義的，便不該是他。如此說來，那叛黨餘孽竟不止一人？有漏網之魚也就罷了，現如今還如此猖狂……

一念至此，菊曉寒憤恨難抑，只恨不能立刻喚醒溫守義，問個詳細明白。他擡頭望了望天色，略一沈吟，將溫守義抱上馬背，然後匆匆趕至禮梅亭。亭中無人，他拔劍在地上刻了幾個字，在木柱上也留了同樣的話，做得十分顯眼，那洗衣婦人若至，斷不會漏看。他想那洗衣婦人既是泰興鏢局的雇傭，自是有下落的，就算今日失約，再尋她也容易；雖覺歉然，但想那婦人既是約談，當不是什麽緊急要命之事，當務之急，還是先救治溫守義。留了訊息，他翻身上馬，本欲回轉泰興鏢局，轉念一想，昨日酒樓上宋夫人對溫守義極生硬冷峻，遠不如馬騰穩重中允，於是拉轉馬頭，轉向金刀堂去了。

馬騰見菊曉寒忽然登門，還帶著昏迷不醒的溫守義，也是又驚又疑。菊曉寒三言兩語把如何在文侯舊宅發現溫守義之事交待了，因推測與叛黨餘孽有關，特來請馬騰援手。馬騰檢視了溫守義的傷口，不由變了臉色，“若真是叛黨餘孽，這等功夫，不可輕視。”

菊曉寒點頭道：“我欲為他化解這道劍氣，只是此事須謹慎，還請馬老英雄助我。”

馬騰一口應允，帶菊曉寒到了一處靜室，自己親自守在門外。大半個時辰過去，只聽屋內溫守義啊的一聲慘呼，間雜著嗤的一聲風響，竟是兵刃破空之聲。馬騰大驚，不及多想，推門便入。只見溫守義癱坐在椅上，仍是昏迷，眼耳口鼻都滲出血來，左手手掌更是鮮血淋漓。菊曉寒扶著桌子站在一旁，面色蒼白，額頭淌汗，精神委頓了不少。他沖馬騰擺了擺手，示意無事，又指了指墻壁。馬騰順著他的手看去，墻面上竟有一道兩尺來長、半寸來深的裂痕。菊曉寒咬牙道：“我諸方試探，此道劍氣竟化解不得，再拖延下去，只怕他經脈盡毀。我只得將劍氣逼出，費盡周折也只能逼出八分。不過於他性命終究無礙了。”

馬騰見墻壁留痕，已是駭然。按菊曉寒所說，此道劍氣封鎖溫守義奇經八脈，既不能化解，無論從何處逼出，溫守義都當受創，便如硬生生再受一劍。見溫守義手掌出血，馬騰明白，菊曉寒是將劍氣從勞宮穴逼出。人體諸多穴位中，勞宮穴算是最不要緊的一處，令劍氣從此處洩出，對溫守義而言，受傷最輕，對菊曉寒來說，卻是最不容易、須耗損最多精力。且不說溫守義與菊曉寒並無交情，那背信棄義、暗通陳迎甫的嫌疑還尚未洗清，馬騰嘆道：“四俠當真是仁厚之人。”

然而他只知其一，不知其二：菊曉寒說劍氣只逼出八分，還有兩分，非是留在了溫守義身上，而是劍氣破體而出時反噬催逼之人，留在了菊曉寒體內。先前菊曉寒試用化解之法不成，已費了不少精力，迫不得已硬逼出劍氣，明知是險招，也只能無奈而行。饒是他功力深厚又小心防範，劍氣入體，仍覺風雷迅厲，一時間氣息不穩，神意動蕩。他頓悟這是下手之人留的暗招，不救溫守義便罷，只要出手，便先受此害；如此，若要上門尋仇，已先輸了一手。他也沒心情與馬騰虛辭客套，一面鎮定心神、將劍氣強壓下去，一面若無其事地說：“下手之人是狡詐絕決之徒，需盡快問個明白。”

馬騰上前，在溫守義前胸後背一陣推導，溫守義一聲呻吟，茫茫然地蘇醒過來，猶是神智不清，馬騰連喚他數聲，他方認出面前人來，頓時緊抓了馬騰的手，嘶聲道：“吳橋道……在吳橋道……”

他喊得聲嘶力竭，話音仍是十分低微。菊曉寒將血繪地圖的外衣鋪在桌上，果見上面模模糊糊的兩字是吳橋。他拍了拍溫守義的肩，道：“你且慢慢說。”

溫守義定睛看著菊曉寒，唇邊忽露出一絲虛弱的笑意，問：“四俠……是你救了我麽？”

菊曉寒只沈聲問：“刺傷你的是什麽人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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